奉仙湖（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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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仙湖（8）
紅屍林。
福神的法力凝成半圓弧狀, 進出口增強了僅限水族人進出的權限，連精兵都被排在外面等候調遣。
火藥炸毀的冰淩越過奉仙湖上的玻璃保護層深切切的插入地面，多了好幾個坑窪, 連帶著水草也被橫生截斷，水族引以為傲的漂亮家園悉數遭到破壞。
她還沒有回過神, 不知不覺走到了之前自己的別院，圍墻處處坍塌, 沙子隨著波紋浮動飄走，屋外掛著的嬰骸枯骨發出哀泣的悲鳴, 魚崽子們的屍體掉落在石桌上，鮮血混於水中。
雖然在嘉禾將軍火藥的強攻下，水族人生命無虞, 但燃燒物爆炸的瞬間，所到之處滿是狼藉。
步茸在愕然中聽到背後傳來急切的腳步聲，轉過身時發現, 阿媽正一臉擔憂地沖她跑過來, 全然不顧首領的姿態, 發髻有些淩亂，聲音隱隱透著怒意：“讓你跟著神官們離開, 怎麽還是改不了任性妄為的習慣！”
她楞了楞，欲想解釋。
首領卻扶住步茸的肩膀，來回擺弄，直到捧著藍火檢查過所有部位以後才堪堪放下心，嘴裏嘟囔了句, “......沒受傷吧？”
少女皺著眉搖搖頭, 現在告訴阿媽自己是始作俑者好像不合時宜。
“本以為你走了，我也不用顧忌那麽多。”首領嘆息道, “如今別院沒辦法住，長老和尊者都在紅屍林的議事廳裏，倘若上面的人繼續投擲火藥，我們只能暫且呆在暗處避開光源。茸茸，你聽明白了麽，我是在警告你，既然t選擇留下就不要亂跑，時刻跟在阿媽身邊。”
“嗯嗯！不過，紅屍林的議事廳哎！天啊，可以去麽！”步茸佯裝驚訝，捂著嘴巴，“阿媽都禁止我入內呢。”
首領無奈開口：“事到如今還想騙人嗎？”
步茸悻悻：“……被看穿了。”
“之所以不讓你進入紅屍林是害怕再從通神儀式上搗亂。記得去年那次麽，檀箱被弄翻，水師請不了仙、納不了福，無奈之下通神儀式被中斷，福神也就沒附身成功，神魂只能在寒潭的神築裏，沒有人身的神明是沒辦法進入水族的。長老和尊者被蒙在鼓裏，可阿媽知道，這等大事沒人敢粗心大意，只有你這丫頭能做出來。作為水族的首領，可以包庇幺兒一次兩次，但絕不準有三，再多就會被看出來，到時候等著你的可不是訓斥幾句那麽簡單了，該上的刑罰一個都少不了。”
“知道阿媽心疼我，但是，既然沒有人身的神明無法進入水族的......”步茸下意識脫口而出， “那禍神呢？為什麽他可以來去自由？”
首領怔楞過後，打量了步茸幾眼：“禍神不需要擁有人身，只要滿足夠了‘禍端、死亡、屍體’就能進入水族，咱們水族生老病死，本就集齊了這三點，所以禍神要比福神更容易進入奉仙湖。但他每次來都必須要跟福神一起，無法分割的整體，那位大人一直以來都是維持本真的模樣，在熱鬧鼎沸的時候顯現於禍神殿，只不過許久以來，誰也未曾見過其長相。”
她一聽一個楞。
尤其是阿媽最後那句話，誰也沒有見過禍神的長相，有種故意試探的意味。
步茸抿著嘴唇，並沒有接話，而是跟在首領身後。
議事廳的大門被推開。
首領走在最前面，步茸像個小雞仔默默隨行。
議事廳非常大，灰黑色的封閉式圓形土樓像極了客家建築圍龍屋，以圓心出發，不同半徑，一層層向外展開，宛如水中的波紋，環環相套，非常壯觀。
少女仰頭，無論原身步茸，還是現在的她，都是第一次來，記憶中搜尋不到這麽宏大的場面。
所有水族長老和尊者都有自己專屬位置。
從步茸站著的地面圓心向上數，約有七層左右，每一層向外開放50個窗口，水族眾人在高處往下看，目光格外犀利，威風凜凜。
頂端缺失的座位，應當就是水族現任首領，阿媽的位置。
大家似乎對於首領把未來小首領帶來議事廳的做法不認可，哪怕步茸已經是欽定的繼承人，但此時萬萬不該出現在這裏，她依然是無職無權，年紀尚小的丫頭片子。
副總領神色嚴肅：“首領，您應當給我們一個解釋的，議事廳規矩可別忘記了，低於五顆水石不得入內！何況，她的份位甚至連兩顆普通水兵的品階都不夠。”
首領擋在步茸面前，她以一敵眾，聲音鏗鏘有力：“特別召見。”
眾人面面相覷，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態。
這可是有著搗蛋鬼稱號的小首領，前陣子未經允許私自進入寒潭找什麽菩提木結果弄巧成拙差點命喪當場。
......又怎麽會[特殊召見]呢？
水族的特殊召見，相當於她做了全族都沒有做過的事情，在危急時刻以身獨擋萬難，即便沒有份位也能隨意進出莊嚴而又肅穆的議事廳。
大家目光有些誇張，全都凝在底下那位少女身上，震驚的，懷疑的，窺探的，聊勝於無，總比剛剛還瞧不起又排擠的模樣看著讓人心裏舒服點。
首領將步茸所做的事情如實覆述一遍，並不知曉幺兒是引起禍端的始作俑者。
議事廳的態度轉變明顯，甚至允許她跟著首領去最高層落座，默認了能力和心性，也默認了，小首領堪當大任。
可是，步茸選擇過來的原因，主要為了坦白。
沒想過阿媽會像護犢子的老母雞支棱起翅膀保護自己。
明明阿媽是這具身體的阿媽，不是她的阿媽，可眼睛裏還是不斷翻滾氣泡，幸好在奉仙湖，眼淚跟水流是分不清的。
她深吸一口氣與阿媽隔了距離，站得遠，同樣也將議事廳上上下下打量得更加清楚。
“各位長老、尊者，今日所產生的禍端，全因我取走了菩提木，把它交給了禍神。”
步茸這話無疑直接打了阿媽的臉。
前排聽得真切的水族管事坐不住了，紛紛開始交頭接耳，驚訝於小首領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假話，哄堂之中嘩然一片。
“傻姑娘！”阿媽急了，呵斥道，“你不要亂講。”
步茸緩緩搖頭，一字不差地將發生的事情全部告知給議事廳裏的水族人，包括遇見禍神，怎樣取走菩提木，因為自己暴露在闖入者視線裏才導致今日瘡痍彌目的下場。
言盡於此，寂寥無聲的時間停滯，瞬時又在良久沈默中爆發——
“我的孩子冒著生命危險也要逃出奉仙湖前往寒潭！以為是天災無可避免，好好好好，水族首領繼承人裏居然出現了叛徒！”
一人打破平靜。
緊接著像投擲的石子砸出無數漣漪。
“禍神是什麽樣的神明，你不知道麽，豈敢貿然接近啊！”
“步茸當了禍神的信徒，傳聞接近禍神不是死就是自帶禍端，那她現在是不是也被同化了？”
“簡直就是個禍害！蛀蟲！好端端地回來幹什麽！”
“自己的爛攤子最後還是靠我們收拾，這是第幾次了，上一次還是檀箱被弄壞的時候吧！”
聲浪此起彼伏。
唾沫星子都快要把步茸給噴死了。
副總領犀利的目光掃射道：“菩提木生長在陸地，水族人畏光，離開奉仙湖福神設下的保護罩便灰飛煙滅，那麽，步茸，你為什麽現在還完好無損地站在議事廳呢！”
有管事搭腔：“快用藍火照亮信徒印記！能驗證出她是不是又在撒謊！”
副總領皺起眉毛，揮走肩頭最大的一團火焰，頃刻間照亮整個議事廳，步茸額頭上的紋路變成金紅色，夾著幾片茉莉的葉子，緩緩浮現出禍神的烙痕，不僅是額頭，她的指尖，小腿，脖頸，鎖骨都在一比一覆刻，甚至連紅線勒出的傷都能隱隱透出來。
見她如見禍神。
也只有步茸面對議事廳裏幾百號福神信徒時，眼神毫無閃躲，擡頭直視道：“我不拿這事開玩笑。禍神見了、菩提木給了、人禍，我造成的。”
“跪下。”阿媽氣得聲音都在發抖，手裏不知何時多出來鞭子，揮手抽打在她身上。
步茸一個趔趄沒站穩，跌坐在地，她張了張嘴，也不知是這具身體的委屈還是自己的委屈，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她本意並不是過來叫囂，好端端的人又不是傻子跟禍神說的那樣上趕著討苦吃。
整個水族上上下下能夠在陽光下行走的只有她，也只有她不畏懼陽光。
步茸後背火辣辣的疼，可這些比起日後雅貢市消失，水族被屠，算不了什麽，少女高聲喊道：“事情還沒有到無法返回的地步，只要告訴我山隱村的入口和出口，想辦法把進出口堵死，外面的援軍進不了，嘉禾將軍出不去，我們勝券在握！”
阿媽牙齒都在發抖，她紅著眼睛轉過頭死死望著這個叛逆的幺兒：“然後呢？你要堵死出口和入口，將外面那些人全部殺掉麽！”
殺生。
在水族傳統中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
就算被囚禁在水牢中的張曹也只將他關在那兒，釣著一口氣。
同宗水族所有人本著日月流轉，星辰變幻之中的生老病死，遵守著神所制定的有緣人計劃，傳言，這村子裏的每個人都有機會[成仙]並不是無稽之談。
跟著福神一起前往通神儀式的神官們，大多數都是[成仙]的水族人，天地間真正孕育出的神明只有三位，除了隱退的主神，剩下便是福神和禍神。
水族人只有成仙以後才能接受陽光的洗禮。
要殺那麽多入侵者，想都不要想，方案不會被議事廳通過。
步茸垂頭看地，呢喃著：“如果繼續保持憐憫之心，落敗的將會是我們。”
她其實很想說，不僅僅是落敗，那群人跟水族人並不一樣，他們在欲望的慫恿下，善良成為罪惡的偽裝，會殺人的！之後滅掉整個水族、福神關在陰像裏、禍神無休止報仇，所處的世界一點點被毀掉。
副總領擺t了擺手，打斷道：“你是在葬送水族人的希望，我們性命比那群人類長，身體更加強壯，還擁有藍光術法，就算援軍到了，只要大家安然無恙地呆在奉仙湖就不會發生正面沖突，入侵者自然拿水族人沒有辦法，時間久了，他們就會離開。”
可第二次，來的是董修。
步茸一鼓作氣：“我做了個夢.....夢見......”
她還是把所有的事情原封不動地講了一遍。
可眾人都覺得步茸在發癲。
連阿媽看幺兒的神情都帶了絲奇怪，收起慈愛又嚴厲的目光，蒙上了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
步茸此刻才是真正的孤立無援，阿媽不會堅定的站在她這邊了。
首領的女兒犯錯，首領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發言權，整個議事廳裏唯二有決策權的便是副總領，他擰著眉：“步茸如今犯下難以饒恕的罪過，之前種種不再計較，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如果不以儆效尤，讓她長點記性，日後定會繼續胡作非為，恐怕水族未來一脈等她繼任後就要毀在我們這個肆意妄為的小首領手上了。”
副總領繼續道：“是時候把養的精甲兵派出去拿回菩提木，菩提木絕對不能在禍神手裏。”
話鋒一轉。
副總領肩膀上的藍光變得更大，直接化為霹靂的雷電在整個議事廳上空，滾滾濃煙，陰雲密布。
阿媽完全是下意識地將步茸護在身後：“天罰雷刑.....你這是要了她的命啊！”首領本以為幾道鞭子就將此事了了，可副總領竟然搬出了處置叛徒專用的刑罰，嘴上說著死罪能免，活罪難逃，實際就想讓步茸順理成章地死在八分鐘的陰雷裏。
步茸表情淡淡，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進入了原身步茸的軀體裏導致這一系列的事情發生，還是原身跟現在的自己一樣面臨著相同的處境。
她分不清。
可也明白了，水族走向滅亡不單單是外面那群入侵者。
大意、倨傲、輕敵、想效仿神明的大愛無私，在成仙之前攢夠愚蠢的善良。
整個議事廳無一人反對，他們在高空俯視著步茸，期待雷電砸在她脊骨上炸開花的瞬間。
伴隨幾聲嘶啞的咳嗽，年邁的族長終於在副總領揮手前，忍不住出來勸和：“既然小首領不畏懼陽光，是不是足以說明，她就是這麽多年未曾出現過的有緣人計劃中被神明主動挑選的信徒呢？可能小首領已經‘成仙’了。”
族長的話像一顆定心丸，讓上百位管事倒抽口涼氣，光在氣憤菩提木引發禍端的事情了，卻沒想到另外層面。
“那她為什麽拿到菩提木的第一時間不是交由水族首領而是給了禍神？你作為信徒可以獻上各種各樣的供品，為什麽要給出菩提木。”
“你知不知道禍神一旦拿到菩提木就可以遮住禍端，游走在山隱與山隱之外，他這位神明本就喜怒無常，有了那玩意全憑他自己！菩提木在他手裏一天，危害就越大。”
“什麽歪理。”步茸來這裏是為了幫助水族人的，而他們非但不領情還要降刑罰，甚至還要把菩提木拿回來，別說拿不拿得回來，就靠區區精甲兵？想見禍神都難吧！她是知道禍神的厲害能把董修的身體捏碎、將整個山隱酒店化為烏有，生靈塗炭。
她雖痛到跪著起不來，仍然不卑不亢，掃過每個水族管事。
“說白了，就是有了福神的庇護還不滿足，同時又忌憚禍神對自己人出手。”
“你們見過他嗎。”
“你們知道他長什麽模樣嗎。”
“性格如何、脾氣好不好、當真有傳聞中的恐怖麽！”
步茸搖著頭。
“沒有。”
“從來沒有過。”
“你們通過神明的職位、法力、儀式來判斷他，本能排斥他。”
“倒也沒錯，禍事誰願意沾染呢，大家都會忌憚，只不過現在你們的忌憚已經嚴重到了偏執的程度。副總領，你手上握著的陰雷說是要砸在我身上，實際就是想引出禍神吧，他不會對自己的千辛萬苦得來的信徒不管不顧，試問，你們都沒有見過的神明，這個活在你們恐懼當中的神明，真有把握從他手中搶回菩提木麽。”
副總領不允許自己被當眾質疑，他松開抓住雷電的手，兇戾陰狠的殺氣襲來，無數條紫藍色的陰雷劈裏啪啦砸落，撕扯著步茸的骨頭，可步茸仍然瞪著那雙圓溜溜的眼睛，好似感覺不到疼痛，若不是滿是血跡往外溢，當真以為她快要成仙了。
緊接著，頭頂出現比手腕還粗的雷電“砰”地沖下去。
少女仰著蒼白的小臉，嘴裏發澀。
與此同時，她摸向袖口處陳教授給的血包針劑。
就在那道要人命的陰雷直逼她天靈蓋劈去時——
堅不可摧的議事廳大門被一股搖山撼海的力量蕩平化為粉末，繚繞的煙霧中顯現出龐然大物，他拖著那身黑色喪衣，卷而長的發絲張揚飛起。
腳亂、手腕、脖頸纏繞著無數紅線。
每往前邁出一步，就會被勒得死死的。
紅線之上看不清的細小倒刺陷入肉中，從而使得青筋更加鼓起，無數血管暴凸。
禍神進入紅屍林的那刻就被紅屍林編織的‘網’困住，僅限於他在自己的神殿裏活動，一旦出入無權限訪問的位置，逝去的水族靈魂將觸發禁制，牽動並制約神明。
即便這樣，他還是來了。
步茸將藏在袖子裏的針劑收起，現在能堅持著不倒下完全是硬撐著頭皮，死要面子。
她回頭。
與此同時，突然感覺到身體一輕，等到反應過來，禍神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地將步茸單手抱起，牢牢握住少女的大腿根，隔著紗織裙仍然能感受到蠻橫的力量，指腹凹陷進肉中，按下深深淺淺的紅印。
步茸仿佛像擱淺的魚終於回到水裏，沾上了茉莉香便能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神明和信徒相互融合後的力量逐漸發散，將她的痛苦降低，撫平被鞭子抽打的傷痕。
禍神另一只手勾走步茸嘴邊流淌的血跡，隨即，盤旋在四周那些星星點點的金紅色辰光重新織給她漂亮新奇的長袍，鋪在被雷電弄臟的衣服上。
不緊不慢做完這些。
禍神踏過塵土，抱著渾然無力的步茸站在議事廳中央。
防止該死的刑罰往下掉，他秉開一道屏障，嚴實地護好自己的信徒。
不僅僅是相形見絀的首領，水族眾人在詭異的寂靜中發出無數哀嚎，極快地逃竄到每個座位後面屹立供奉的神像裏躲起來，他們多麽害怕啊，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禍神的力量危及，像是甩不開的詛咒，黴運、厄運、衰運夾帶著死亡接踵而至。
步茸努力撐起眼皮，薄涼輕笑了幾聲。
水族敬仰神明、畏懼神明，他們享受特殊信徒供奉的同時也愛著萬物眾生，無法因為神力強大而作惡，直接參合人事。
所以，福神只在奉仙湖的上端和紅屍林中各加固了一層保護屏障。
多麽珍貴的屏障啊，而她現在無比輕松的得到了，被禍神包裹在裏面。
所以，如果神明願意，想要救下水族這群人給外面闖入者點教訓都是隨手拈來的事情，但福神還是選擇了順應天命和因果，就跟那群帶走孩童的神官一樣，喧囂之中將傷害降低到，管了神職所在該管的事情，不訴人為產生的真正苦難。
步茸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想起曾經，那時她長期圈養在溫室從未接觸過除了哥哥、保姆、傅意、沈邵言、餘渺渺以外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性格古怪，又有一點點莫名其妙的善良，就像....就像是個沒有進化好的人類，才會做出公交車上說救卻又不救黎麒的判斷。
黎麒不聽勸，腿被山石壓住，連周圍的人都覺得他是個人渣騙子作惡多端根本不值得救，而她卻認為活祭黎麒的行為不對。所以她本能去詢問對方想不想活，得到肯定答案後，反人類地拿出了木鋸，在那個境地之中也只有鋸子能助黎麒脫困，卻因為失血過多死了，而她的內心跟這群神明一樣毫無波瀾。
她救過.....黎麒。
神明救過水族。
她付出了實際行動....想要幫助黎麒脫困。
神明呢，在神職的作用下帶著水族的孩童遠離禍端的源頭。
可黎麒沒有活就像是命中註定已經寫好的事件，而她更是覺t得自己盡力了，所以無須承擔任何責任，更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少女望著水族上上下下的長者，看向他們座位背後墻壁之上雕刻的各種神官模樣的神像，高高在上，俯視一切，看似有情卻又無情，在神性的善良裏藏著冷漠。
神也好，水族也罷，因為效仿和敬仰，所以都是同類。
現在水族這樣對她。
跟她當時對待黎麒....仿佛是在面對面照鏡子。
步茸眼睛紅得發怔，她看透了，水族這次還是會走滅頂之災的老路子，提議簡直就像個笑話，不知不覺中，淚水又無法控制的滑落。
“啪嗒”滴在了禍神的手背上。
剎那間，那對金黃色豎瞳快速瞇起，神明的怒意再也控制不了，他張開雙手伸向前方，催動著駭人的力量，將整個議事廳連根拔起，神像東倒西歪，副總領和幾個管事的哪裏還顧得上什麽身份，連滾帶爬，嘴裏喊叫著‘饒命’。
只有，族長持著拐杖，佝僂著身子站在排樓上。
“神明大人，為了你懷裏的那個孩子能活下來，也不要跟天作對！小首領是被天罰選中的，您如果庇佑，她受刑更重！身體吃不消啊！”
天罰雷刑，神築默認，管控水族和神明的戒律。
步茸本身沒有罪過，把菩提木給禍神更沒有任何錯誤。明明可以避免，但由她引了出來，或可能造成未知難以想象的結局。
因果定數，拿了菩提木是‘因’，種下了外族人知曉傳言是真的‘果’。
這是天罰雷刑可破未來，但凡施展出來，那便是有罪之人。
所有管事聽到了族長肺腑發言，於是在暴風漩渦中擡起頭，眼裏全是不可置信，為什麽體弱多病的老家夥見到禍神後竟然還能好好活著？
副總領表情猙獰，現在的禍神擁有著菩提木，產生不了變態的、令人忌憚的災禍。
不等他們用步茸和雷罰來威脅、拿捏禍神。
這具高大修長的身姿擋住了又一波狂鳴，赤足踩在幹凈的地方，齏粉自動避讓，水波受到影響毫無規律地流動，只有護著步茸的小小屏障中有種火熱的溫暖。
他仍然頂著那張沒有情緒起伏的臉，可幽黃的眸子裏透著非常明顯的戾氣，目光落在破損嚴重的議事廳一眾管事們的身上，最後將視線定格在首領那兒。
電閃雷鳴穿過禍神，他蔑視著這一切，在瘋湧的巨浪中伸出手，指尖鋒利，神情涼薄，充耳不聞宵小之輩，將頭頂上方的幾萬道雷刑全部擊碎，連帶著腳下的地面都開始搖晃，天頂劈裏啪啦掉落碎石。
禍神施舍般沖他們淡漠開口：“且看著，如今沒有任何刑罰能夠毀掉我的信徒了。”
步茸扶住他脖頸的手微微頓住，楞了好久。
有時候，真不知道，水族人究竟賭贏了還是賭輸了？
副總領說得沒錯，有了信徒的禍神比遺忘在神殿裏孑然一身時還要恐怖。
可不信她的後果，便是親眼目睹才肯承認低估了禍神的強大。
年輕時的禍神比步茸認識的禍神...還要瘋。
就在水族人覺得自己要祭天那刻，熟悉的響指和音律在上空傳出，被破壞掉的事物重新覆原，掌管秩序的神明栩牡臉色跌青，替禍神收拾完這堆爛攤子，站在下邊，掃了眼對方光明正大地抱著信徒，太陽穴都開始隱隱作痛。
水族見神官降至跪拜叩首，可等孩童們一股腦沖進來時，管事齊刷刷屏住呼吸，啞口無言。
副總領看到自己的娃娃奔向自己時，眼裏心疼：“你們怎麽回來了？”
“小首領為了水族都可以回來，我們才不想做逃兵呢！”
“對！！！”
“我們想跟水族共進退。”
“....通往神築的寒潭一個不小心是死，在水族對抗闖入者也是死！我更願意留在這裏！”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可副總領忍著怒意，指向步茸：“就是因為你們的小首領才導致闖入者知道了水族的存在，用火藥攻打我們！她的錯，就該她來承擔，你們是水族的未來，必須好好活著啊！”
副總領的兒子搖搖頭：“可步茸不是故意的，我聽說了，她是想成為禍神大人的信徒，如果菩提木能夠幫助禍神，不僅僅是水族不再畏懼他，大人走到哪裏，哪裏都不會帶來瘟疫、水患等災禍，這樣不好麽？”
栩牡輕咳道：“現在互相推卸責任就是浪費時間，我如今過來是要囑咐你們水族一件事，福神作為你們主要供奉的神明固然不能出手，本著萬物同根同生的原因，她已經回到了神築，平息闖入者要靠格外。”
說這話的時候，栩牡看向禍神，也是在點醒禍神，莫要繼續插手，該準備離開回到仙洞裏了。
禍神臉上突然有了些松動，似乎在努力做出...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
抽搐好久。
終於，嘴角上揚，唇邊悄悄綻開一顆酒窩。
“越兒歸我，祝福給你，下次通神儀式作為交換，越兒給你，祝福歸我。”
“？”
步茸一頭霧水，聽起來，哥哥在禍神嘴裏怎麽那麽像人質呢。
栩牡和禍神在水族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見。
下一秒，副總領仍然認為步茸還是該罰。
就算沒有天罰也該吃幾道鞭子教訓。
當副總領揚起手只不過朝步茸的方向揮了揮，他就被同樣的力度隔空打下去。
年紀最大的族長微微嘆息，經歷得多了也就看得明白，他拍了拍副總領的肩膀：“算了吧，現在水族沒人敢對小首領不敬，別說她半個仙身，剛才禍神說的話聽進去了吧，‘祝福’，神明給的祝福，除了福神每次通神儀式庇佑水族降下祝福，咱們跟神明進行牽絆時都沒有單獨收到過。”
跟著族長的管事呢喃道：“如果是禍神的祝福，那就說明，只要沒遇到.....”
數百人明白了。
「只要沒遇到比禍神還要大的禍端，區區小禍在步茸這兒全都能化險為夷」
聽到水族分析後的少女，表情難得無措。
原來他壓根就沒有把祝福收走啊！
而是....而是當時只想單純地親她一下？？？
意識到這點。
步茸的臉滾燙起來。
等等。
禍神說的交換，該不會....
他是在邀請她親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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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屍林。
福神的法力凝成半圓弧狀, 進出口增強了僅限水族人進出的權限，連精兵都被排在外面等候調遣。
火藥炸毀的冰淩越過奉仙湖上的玻璃保護層深切切的插入地面，多了好幾個坑窪, 連帶著水草也被橫生截斷，水族引以為傲的漂亮家園悉數遭到破壞。
她還沒有回過神, 不知不覺走到了之前自己的別院，圍墻處處坍塌, 沙子隨著波紋浮動飄走，屋外掛著的嬰骸枯骨發出哀泣的悲鳴, 魚崽子們的屍體掉落在石桌上，鮮血混於水中。
雖然在嘉禾將軍火藥的強攻下，水族人生命無虞, 但燃燒物爆炸的瞬間，所到之處滿是狼藉。
步茸在愕然中聽到背後傳來急切的腳步聲，轉過身時發現, 阿媽正一臉擔憂地沖她跑過來, 全然不顧首領的姿態, 發髻有些淩亂，聲音隱隱透著怒意：“讓你跟著神官們離開, 怎麽還是改不了任性妄為的習慣！”
她楞了楞，欲想解釋。
首領卻扶住步茸的肩膀，來回擺弄，直到捧著藍火檢查過所有部位以後才堪堪放下心，嘴裏嘟囔了句, “......沒受傷吧？”
少女皺著眉搖搖頭, 現在告訴阿媽自己是始作俑者好像不合時宜。
“本以為你走了，我也不用顧忌那麽多。”首領嘆息道, “如今別院沒辦法住，長老和尊者都在紅屍林的議事廳裏，倘若上面的人繼續投擲火藥，我們只能暫且呆在暗處避開光源。茸茸，你聽明白了麽，我是在警告你，既然t選擇留下就不要亂跑，時刻跟在阿媽身邊。”
“嗯嗯！不過，紅屍林的議事廳哎！天啊，可以去麽！”步茸佯裝驚訝，捂著嘴巴，“阿媽都禁止我入內呢。”
首領無奈開口：“事到如今還想騙人嗎？”
步茸悻悻：“……被看穿了。”
“之所以不讓你進入紅屍林是害怕再從通神儀式上搗亂。記得去年那次麽，檀箱被弄翻，水師請不了仙、納不了福，無奈之下通神儀式被中斷，福神也就沒附身成功，神魂只能在寒潭的神築裏，沒有人身的神明是沒辦法進入水族的。長老和尊者被蒙在鼓裏，可阿媽知道，這等大事沒人敢粗心大意，只有你這丫頭能做出來。作為水族的首領，可以包庇幺兒一次兩次，但絕不準有三，再多就會被看出來，到時候等著你的可不是訓斥幾句那麽簡單了，該上的刑罰一個都少不了。”
“知道阿媽心疼我，但是，既然沒有人身的神明無法進入水族的......”步茸下意識脫口而出， “那禍神呢？為什麽他可以來去自由？”
首領怔楞過後，打量了步茸幾眼：“禍神不需要擁有人身，只要滿足夠了‘禍端、死亡、屍體’就能進入水族，咱們水族生老病死，本就集齊了這三點，所以禍神要比福神更容易進入奉仙湖。但他每次來都必須要跟福神一起，無法分割的整體，那位大人一直以來都是維持本真的模樣，在熱鬧鼎沸的時候顯現於禍神殿，只不過許久以來，誰也未曾見過其長相。”
她一聽一個楞。
尤其是阿媽最後那句話，誰也沒有見過禍神的長相，有種故意試探的意味。
步茸抿著嘴唇，並沒有接話，而是跟在首領身後。
議事廳的大門被推開。
首領走在最前面，步茸像個小雞仔默默隨行。
議事廳非常大，灰黑色的封閉式圓形土樓像極了客家建築圍龍屋，以圓心出發，不同半徑，一層層向外展開，宛如水中的波紋，環環相套，非常壯觀。
少女仰頭，無論原身步茸，還是現在的她，都是第一次來，記憶中搜尋不到這麽宏大的場面。
所有水族長老和尊者都有自己專屬位置。
從步茸站著的地面圓心向上數，約有七層左右，每一層向外開放50個窗口，水族眾人在高處往下看，目光格外犀利，威風凜凜。
頂端缺失的座位，應當就是水族現任首領，阿媽的位置。
大家似乎對於首領把未來小首領帶來議事廳的做法不認可，哪怕步茸已經是欽定的繼承人，但此時萬萬不該出現在這裏，她依然是無職無權，年紀尚小的丫頭片子。
副總領神色嚴肅：“首領，您應當給我們一個解釋的，議事廳規矩可別忘記了，低於五顆水石不得入內！何況，她的份位甚至連兩顆普通水兵的品階都不夠。”
首領擋在步茸面前，她以一敵眾，聲音鏗鏘有力：“特別召見。”
眾人面面相覷，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態。
這可是有著搗蛋鬼稱號的小首領，前陣子未經允許私自進入寒潭找什麽菩提木結果弄巧成拙差點命喪當場。
......又怎麽會[特殊召見]呢？
水族的特殊召見，相當於她做了全族都沒有做過的事情，在危急時刻以身獨擋萬難，即便沒有份位也能隨意進出莊嚴而又肅穆的議事廳。
大家目光有些誇張，全都凝在底下那位少女身上，震驚的，懷疑的，窺探的，聊勝於無，總比剛剛還瞧不起又排擠的模樣看著讓人心裏舒服點。
首領將步茸所做的事情如實覆述一遍，並不知曉幺兒是引起禍端的始作俑者。
議事廳的態度轉變明顯，甚至允許她跟著首領去最高層落座，默認了能力和心性，也默認了，小首領堪當大任。
可是，步茸選擇過來的原因，主要為了坦白。
沒想過阿媽會像護犢子的老母雞支棱起翅膀保護自己。
明明阿媽是這具身體的阿媽，不是她的阿媽，可眼睛裏還是不斷翻滾氣泡，幸好在奉仙湖，眼淚跟水流是分不清的。
她深吸一口氣與阿媽隔了距離，站得遠，同樣也將議事廳上上下下打量得更加清楚。
“各位長老、尊者，今日所產生的禍端，全因我取走了菩提木，把它交給了禍神。”
步茸這話無疑直接打了阿媽的臉。
前排聽得真切的水族管事坐不住了，紛紛開始交頭接耳，驚訝於小首領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假話，哄堂之中嘩然一片。
“傻姑娘！”阿媽急了，呵斥道，“你不要亂講。”
步茸緩緩搖頭，一字不差地將發生的事情全部告知給議事廳裏的水族人，包括遇見禍神，怎樣取走菩提木，因為自己暴露在闖入者視線裏才導致今日瘡痍彌目的下場。
言盡於此，寂寥無聲的時間停滯，瞬時又在良久沈默中爆發——
“我的孩子冒著生命危險也要逃出奉仙湖前往寒潭！以為是天災無可避免，好好好好，水族首領繼承人裏居然出現了叛徒！”
一人打破平靜。
緊接著像投擲的石子砸出無數漣漪。
“禍神是什麽樣的神明，你不知道麽，豈敢貿然接近啊！”
“步茸當了禍神的信徒，傳聞接近禍神不是死就是自帶禍端，那她現在是不是也被同化了？”
“簡直就是個禍害！蛀蟲！好端端地回來幹什麽！”
“自己的爛攤子最後還是靠我們收拾，這是第幾次了，上一次還是檀箱被弄壞的時候吧！”
聲浪此起彼伏。
唾沫星子都快要把步茸給噴死了。
副總領犀利的目光掃射道：“菩提木生長在陸地，水族人畏光，離開奉仙湖福神設下的保護罩便灰飛煙滅，那麽，步茸，你為什麽現在還完好無損地站在議事廳呢！”
有管事搭腔：“快用藍火照亮信徒印記！能驗證出她是不是又在撒謊！”
副總領皺起眉毛，揮走肩頭最大的一團火焰，頃刻間照亮整個議事廳，步茸額頭上的紋路變成金紅色，夾著幾片茉莉的葉子，緩緩浮現出禍神的烙痕，不僅是額頭，她的指尖，小腿，脖頸，鎖骨都在一比一覆刻，甚至連紅線勒出的傷都能隱隱透出來。
見她如見禍神。
也只有步茸面對議事廳裏幾百號福神信徒時，眼神毫無閃躲，擡頭直視道：“我不拿這事開玩笑。禍神見了、菩提木給了、人禍，我造成的。”
“跪下。”阿媽氣得聲音都在發抖，手裏不知何時多出來鞭子，揮手抽打在她身上。
步茸一個趔趄沒站穩，跌坐在地，她張了張嘴，也不知是這具身體的委屈還是自己的委屈，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她本意並不是過來叫囂，好端端的人又不是傻子跟禍神說的那樣上趕著討苦吃。
整個水族上上下下能夠在陽光下行走的只有她，也只有她不畏懼陽光。
步茸後背火辣辣的疼，可這些比起日後雅貢市消失，水族被屠，算不了什麽，少女高聲喊道：“事情還沒有到無法返回的地步，只要告訴我山隱村的入口和出口，想辦法把進出口堵死，外面的援軍進不了，嘉禾將軍出不去，我們勝券在握！”
阿媽牙齒都在發抖，她紅著眼睛轉過頭死死望著這個叛逆的幺兒：“然後呢？你要堵死出口和入口，將外面那些人全部殺掉麽！”
殺生。
在水族傳統中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
就算被囚禁在水牢中的張曹也只將他關在那兒，釣著一口氣。
同宗水族所有人本著日月流轉，星辰變幻之中的生老病死，遵守著神所制定的有緣人計劃，傳言，這村子裏的每個人都有機會[成仙]並不是無稽之談。
跟著福神一起前往通神儀式的神官們，大多數都是[成仙]的水族人，天地間真正孕育出的神明只有三位，除了隱退的主神，剩下便是福神和禍神。
水族人只有成仙以後才能接受陽光的洗禮。
要殺那麽多入侵者，想都不要想，方案不會被議事廳通過。
步茸垂頭看地，呢喃著：“如果繼續保持憐憫之心，落敗的將會是我們。”
她其實很想說，不僅僅是落敗，那群人跟水族人並不一樣，他們在欲望的慫恿下，善良成為罪惡的偽裝，會殺人的！之後滅掉整個水族、福神關在陰像裏、禍神無休止報仇，所處的世界一點點被毀掉。
副總領擺t了擺手，打斷道：“你是在葬送水族人的希望，我們性命比那群人類長，身體更加強壯，還擁有藍光術法，就算援軍到了，只要大家安然無恙地呆在奉仙湖就不會發生正面沖突，入侵者自然拿水族人沒有辦法，時間久了，他們就會離開。”
可第二次，來的是董修。
步茸一鼓作氣：“我做了個夢.....夢見......”
她還是把所有的事情原封不動地講了一遍。
可眾人都覺得步茸在發癲。
連阿媽看幺兒的神情都帶了絲奇怪，收起慈愛又嚴厲的目光，蒙上了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
步茸此刻才是真正的孤立無援，阿媽不會堅定的站在她這邊了。
首領的女兒犯錯，首領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發言權，整個議事廳裏唯二有決策權的便是副總領，他擰著眉：“步茸如今犯下難以饒恕的罪過，之前種種不再計較，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如果不以儆效尤，讓她長點記性，日後定會繼續胡作非為，恐怕水族未來一脈等她繼任後就要毀在我們這個肆意妄為的小首領手上了。”
副總領繼續道：“是時候把養的精甲兵派出去拿回菩提木，菩提木絕對不能在禍神手裏。”
話鋒一轉。
副總領肩膀上的藍光變得更大，直接化為霹靂的雷電在整個議事廳上空，滾滾濃煙，陰雲密布。
阿媽完全是下意識地將步茸護在身後：“天罰雷刑.....你這是要了她的命啊！”首領本以為幾道鞭子就將此事了了，可副總領竟然搬出了處置叛徒專用的刑罰，嘴上說著死罪能免，活罪難逃，實際就想讓步茸順理成章地死在八分鐘的陰雷裏。
步茸表情淡淡，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進入了原身步茸的軀體裏導致這一系列的事情發生，還是原身跟現在的自己一樣面臨著相同的處境。
她分不清。
可也明白了，水族走向滅亡不單單是外面那群入侵者。
大意、倨傲、輕敵、想效仿神明的大愛無私，在成仙之前攢夠愚蠢的善良。
整個議事廳無一人反對，他們在高空俯視著步茸，期待雷電砸在她脊骨上炸開花的瞬間。
伴隨幾聲嘶啞的咳嗽，年邁的族長終於在副總領揮手前，忍不住出來勸和：“既然小首領不畏懼陽光，是不是足以說明，她就是這麽多年未曾出現過的有緣人計劃中被神明主動挑選的信徒呢？可能小首領已經‘成仙’了。”
族長的話像一顆定心丸，讓上百位管事倒抽口涼氣，光在氣憤菩提木引發禍端的事情了，卻沒想到另外層面。
“那她為什麽拿到菩提木的第一時間不是交由水族首領而是給了禍神？你作為信徒可以獻上各種各樣的供品，為什麽要給出菩提木。”
“你知不知道禍神一旦拿到菩提木就可以遮住禍端，游走在山隱與山隱之外，他這位神明本就喜怒無常，有了那玩意全憑他自己！菩提木在他手裏一天，危害就越大。”
“什麽歪理。”步茸來這裏是為了幫助水族人的，而他們非但不領情還要降刑罰，甚至還要把菩提木拿回來，別說拿不拿得回來，就靠區區精甲兵？想見禍神都難吧！她是知道禍神的厲害能把董修的身體捏碎、將整個山隱酒店化為烏有，生靈塗炭。
她雖痛到跪著起不來，仍然不卑不亢，掃過每個水族管事。
“說白了，就是有了福神的庇護還不滿足，同時又忌憚禍神對自己人出手。”
“你們見過他嗎。”
“你們知道他長什麽模樣嗎。”
“性格如何、脾氣好不好、當真有傳聞中的恐怖麽！”
步茸搖著頭。
“沒有。”
“從來沒有過。”
“你們通過神明的職位、法力、儀式來判斷他，本能排斥他。”
“倒也沒錯，禍事誰願意沾染呢，大家都會忌憚，只不過現在你們的忌憚已經嚴重到了偏執的程度。副總領，你手上握著的陰雷說是要砸在我身上，實際就是想引出禍神吧，他不會對自己的千辛萬苦得來的信徒不管不顧，試問，你們都沒有見過的神明，這個活在你們恐懼當中的神明，真有把握從他手中搶回菩提木麽。”
副總領不允許自己被當眾質疑，他松開抓住雷電的手，兇戾陰狠的殺氣襲來，無數條紫藍色的陰雷劈裏啪啦砸落，撕扯著步茸的骨頭，可步茸仍然瞪著那雙圓溜溜的眼睛，好似感覺不到疼痛，若不是滿是血跡往外溢，當真以為她快要成仙了。
緊接著，頭頂出現比手腕還粗的雷電“砰”地沖下去。
少女仰著蒼白的小臉，嘴裏發澀。
與此同時，她摸向袖口處陳教授給的血包針劑。
就在那道要人命的陰雷直逼她天靈蓋劈去時——
堅不可摧的議事廳大門被一股搖山撼海的力量蕩平化為粉末，繚繞的煙霧中顯現出龐然大物，他拖著那身黑色喪衣，卷而長的發絲張揚飛起。
腳亂、手腕、脖頸纏繞著無數紅線。
每往前邁出一步，就會被勒得死死的。
紅線之上看不清的細小倒刺陷入肉中，從而使得青筋更加鼓起，無數血管暴凸。
禍神進入紅屍林的那刻就被紅屍林編織的‘網’困住，僅限於他在自己的神殿裏活動，一旦出入無權限訪問的位置，逝去的水族靈魂將觸發禁制，牽動並制約神明。
即便這樣，他還是來了。
步茸將藏在袖子裏的針劑收起，現在能堅持著不倒下完全是硬撐著頭皮，死要面子。
她回頭。
與此同時，突然感覺到身體一輕，等到反應過來，禍神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地將步茸單手抱起，牢牢握住少女的大腿根，隔著紗織裙仍然能感受到蠻橫的力量，指腹凹陷進肉中，按下深深淺淺的紅印。
步茸仿佛像擱淺的魚終於回到水裏，沾上了茉莉香便能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神明和信徒相互融合後的力量逐漸發散，將她的痛苦降低，撫平被鞭子抽打的傷痕。
禍神另一只手勾走步茸嘴邊流淌的血跡，隨即，盤旋在四周那些星星點點的金紅色辰光重新織給她漂亮新奇的長袍，鋪在被雷電弄臟的衣服上。
不緊不慢做完這些。
禍神踏過塵土，抱著渾然無力的步茸站在議事廳中央。
防止該死的刑罰往下掉，他秉開一道屏障，嚴實地護好自己的信徒。
不僅僅是相形見絀的首領，水族眾人在詭異的寂靜中發出無數哀嚎，極快地逃竄到每個座位後面屹立供奉的神像裏躲起來，他們多麽害怕啊，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禍神的力量危及，像是甩不開的詛咒，黴運、厄運、衰運夾帶著死亡接踵而至。
步茸努力撐起眼皮，薄涼輕笑了幾聲。
水族敬仰神明、畏懼神明，他們享受特殊信徒供奉的同時也愛著萬物眾生，無法因為神力強大而作惡，直接參合人事。
所以，福神只在奉仙湖的上端和紅屍林中各加固了一層保護屏障。
多麽珍貴的屏障啊，而她現在無比輕松的得到了，被禍神包裹在裏面。
所以，如果神明願意，想要救下水族這群人給外面闖入者點教訓都是隨手拈來的事情，但福神還是選擇了順應天命和因果，就跟那群帶走孩童的神官一樣，喧囂之中將傷害降低到，管了神職所在該管的事情，不訴人為產生的真正苦難。
步茸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想起曾經，那時她長期圈養在溫室從未接觸過除了哥哥、保姆、傅意、沈邵言、餘渺渺以外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性格古怪，又有一點點莫名其妙的善良，就像....就像是個沒有進化好的人類，才會做出公交車上說救卻又不救黎麒的判斷。
黎麒不聽勸，腿被山石壓住，連周圍的人都覺得他是個人渣騙子作惡多端根本不值得救，而她卻認為活祭黎麒的行為不對。所以她本能去詢問對方想不想活，得到肯定答案後，反人類地拿出了木鋸，在那個境地之中也只有鋸子能助黎麒脫困，卻因為失血過多死了，而她的內心跟這群神明一樣毫無波瀾。
她救過.....黎麒。
神明救過水族。
她付出了實際行動....想要幫助黎麒脫困。
神明呢，在神職的作用下帶著水族的孩童遠離禍端的源頭。
可黎麒沒有活就像是命中註定已經寫好的事件，而她更是覺t得自己盡力了，所以無須承擔任何責任，更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少女望著水族上上下下的長者，看向他們座位背後墻壁之上雕刻的各種神官模樣的神像，高高在上，俯視一切，看似有情卻又無情，在神性的善良裏藏著冷漠。
神也好，水族也罷，因為效仿和敬仰，所以都是同類。
現在水族這樣對她。
跟她當時對待黎麒....仿佛是在面對面照鏡子。
步茸眼睛紅得發怔，她看透了，水族這次還是會走滅頂之災的老路子，提議簡直就像個笑話，不知不覺中，淚水又無法控制的滑落。
“啪嗒”滴在了禍神的手背上。
剎那間，那對金黃色豎瞳快速瞇起，神明的怒意再也控制不了，他張開雙手伸向前方，催動著駭人的力量，將整個議事廳連根拔起，神像東倒西歪，副總領和幾個管事的哪裏還顧得上什麽身份，連滾帶爬，嘴裏喊叫著‘饒命’。
只有，族長持著拐杖，佝僂著身子站在排樓上。
“神明大人，為了你懷裏的那個孩子能活下來，也不要跟天作對！小首領是被天罰選中的，您如果庇佑，她受刑更重！身體吃不消啊！”
天罰雷刑，神築默認，管控水族和神明的戒律。
步茸本身沒有罪過，把菩提木給禍神更沒有任何錯誤。明明可以避免，但由她引了出來，或可能造成未知難以想象的結局。
因果定數，拿了菩提木是‘因’，種下了外族人知曉傳言是真的‘果’。
這是天罰雷刑可破未來，但凡施展出來，那便是有罪之人。
所有管事聽到了族長肺腑發言，於是在暴風漩渦中擡起頭，眼裏全是不可置信，為什麽體弱多病的老家夥見到禍神後竟然還能好好活著？
副總領表情猙獰，現在的禍神擁有著菩提木，產生不了變態的、令人忌憚的災禍。
不等他們用步茸和雷罰來威脅、拿捏禍神。
這具高大修長的身姿擋住了又一波狂鳴，赤足踩在幹凈的地方，齏粉自動避讓，水波受到影響毫無規律地流動，只有護著步茸的小小屏障中有種火熱的溫暖。
他仍然頂著那張沒有情緒起伏的臉，可幽黃的眸子裏透著非常明顯的戾氣，目光落在破損嚴重的議事廳一眾管事們的身上，最後將視線定格在首領那兒。
電閃雷鳴穿過禍神，他蔑視著這一切，在瘋湧的巨浪中伸出手，指尖鋒利，神情涼薄，充耳不聞宵小之輩，將頭頂上方的幾萬道雷刑全部擊碎，連帶著腳下的地面都開始搖晃，天頂劈裏啪啦掉落碎石。
禍神施舍般沖他們淡漠開口：“且看著，如今沒有任何刑罰能夠毀掉我的信徒了。”
步茸扶住他脖頸的手微微頓住，楞了好久。
有時候，真不知道，水族人究竟賭贏了還是賭輸了？
副總領說得沒錯，有了信徒的禍神比遺忘在神殿裏孑然一身時還要恐怖。
可不信她的後果，便是親眼目睹才肯承認低估了禍神的強大。
年輕時的禍神比步茸認識的禍神...還要瘋。
就在水族人覺得自己要祭天那刻，熟悉的響指和音律在上空傳出，被破壞掉的事物重新覆原，掌管秩序的神明栩牡臉色跌青，替禍神收拾完這堆爛攤子，站在下邊，掃了眼對方光明正大地抱著信徒，太陽穴都開始隱隱作痛。
水族見神官降至跪拜叩首，可等孩童們一股腦沖進來時，管事齊刷刷屏住呼吸，啞口無言。
副總領看到自己的娃娃奔向自己時，眼裏心疼：“你們怎麽回來了？”
“小首領為了水族都可以回來，我們才不想做逃兵呢！”
“對！！！”
“我們想跟水族共進退。”
“....通往神築的寒潭一個不小心是死，在水族對抗闖入者也是死！我更願意留在這裏！”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可副總領忍著怒意，指向步茸：“就是因為你們的小首領才導致闖入者知道了水族的存在，用火藥攻打我們！她的錯，就該她來承擔，你們是水族的未來，必須好好活著啊！”
副總領的兒子搖搖頭：“可步茸不是故意的，我聽說了，她是想成為禍神大人的信徒，如果菩提木能夠幫助禍神，不僅僅是水族不再畏懼他，大人走到哪裏，哪裏都不會帶來瘟疫、水患等災禍，這樣不好麽？”
栩牡輕咳道：“現在互相推卸責任就是浪費時間，我如今過來是要囑咐你們水族一件事，福神作為你們主要供奉的神明固然不能出手，本著萬物同根同生的原因，她已經回到了神築，平息闖入者要靠格外。”
說這話的時候，栩牡看向禍神，也是在點醒禍神，莫要繼續插手，該準備離開回到仙洞裏了。
禍神臉上突然有了些松動，似乎在努力做出...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
抽搐好久。
終於，嘴角上揚，唇邊悄悄綻開一顆酒窩。
“越兒歸我，祝福給你，下次通神儀式作為交換，越兒給你，祝福歸我。”
“？”
步茸一頭霧水，聽起來，哥哥在禍神嘴裏怎麽那麽像人質呢。
栩牡和禍神在水族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見。
下一秒，副總領仍然認為步茸還是該罰。
就算沒有天罰也該吃幾道鞭子教訓。
當副總領揚起手只不過朝步茸的方向揮了揮，他就被同樣的力度隔空打下去。
年紀最大的族長微微嘆息，經歷得多了也就看得明白，他拍了拍副總領的肩膀：“算了吧，現在水族沒人敢對小首領不敬，別說她半個仙身，剛才禍神說的話聽進去了吧，‘祝福’，神明給的祝福，除了福神每次通神儀式庇佑水族降下祝福，咱們跟神明進行牽絆時都沒有單獨收到過。”
跟著族長的管事呢喃道：“如果是禍神的祝福，那就說明，只要沒遇到.....”
數百人明白了。
「只要沒遇到比禍神還要大的禍端，區區小禍在步茸這兒全都能化險為夷」
聽到水族分析後的少女，表情難得無措。
原來他壓根就沒有把祝福收走啊！
而是....而是當時只想單純地親她一下？？？
意識到這點。
步茸的臉滾燙起來。
等等。
禍神說的交換，該不會....
他是在邀請她親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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